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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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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說的雲淡風輕,身姿舉止依舊是儒雅無匹,目光所及,還隨手拿起架上的一冊古本翻閱欣賞,似乎他不是要林崖跪下,而只是要嗣子安坐,與他說文論道而已。

林崖剛才路上積攢的那股子慷慨激昂的意氣早在溫聲細語同黛玉話家常的時候消磨光了,這會子哪裏還能與林如海比拼氣勢,可要是就這麽乖乖聽話,豈非先就短了理?

爭儲之戰的渾水,他林崖是趟定了。

既起了這份心思,林崖也不含糊,直接從旁邊椅子上胡亂解了個墊子下來,在地上鋪平整了,才恭恭敬敬的撲通一聲跪下,垂著頭一言不發,直將林如海都氣樂了。

“倒是我走了眼,”林如海書也不看了,直接擲在案上:“竟沒瞧出你有這份心志。”

林如海並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對嗣子更加不會動手,只是神色到底透出幾分冷意:“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錯在何處不成?”

即便是過繼之前,林如海有意考校兄弟二人那次,他也自始至終慈眉善目、說話待人極為和氣,這還是林崖頭一回見著林海沈下臉。

這反倒令林崖松了口氣:能開誠布公,就是好事。

他略一沈吟,便擡起臉朗聲答話:“兒子確實有錯。老爺命兒子跪下,兒子竟不尊命,先行以物墊之,不孝是錯一。先前瞞下與那位的舊交,蒙蔽是錯二。那等大事不與老爺商量,自作主張是錯三。”

見林如海紋絲不動,林崖暗嘆一聲嗣子難為,又續道:“只是如今太太仙逝不久,江南亦亂,老爺在外支撐已是不易,家中石板寒涼,兒子身子尚未痊愈,一旦病倒,不但無法為老爺分憂,反倒亂上添亂。兒子鬥膽,先行權宜之計,等家中稍定,兒子便去祖宗面前領罰。”

這便是親口給自己發落,要去跪祠堂了。

林如海心中一動。林崖機敏,他素來清楚,只是沒想到他這樣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真意。

今日發落林崖,一小半是為了那樁大事,更多的,還是為了敲打。

在林如海心裏,林崖區區一個半大小子哪怕真個犯上作亂,也不是收拾不了,最為可慮者卻是他對林家生了二心、不孝不悌。

林崖這樣答話,既圓了嗣父子之間的體面,暗中請他安心,敬了他做父親的威嚴,又不失膽色,並不因敬畏而作個應聲蟲。

再一回想他拆墊子的機靈勁兒,林如海心中也不失讚賞。小受大走,這小子倒是得了孝中三味。

略微睨了林崖一眼,發覺林崖也正大著膽子望向自己,林如海反而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示意林崖接著說。

林崖也是個順竿兒爬的脾性,見林如海似乎有和緩的意思,又是一番竹筒倒豆子:“老爺常說讀書明理,迂腐之人不堪造就,那兒子便鬥膽一說。這世上,無不是人心換人心。自古明君得賢臣,兒子以為,舍命諫昏君的,算不得賢臣。大丈夫在世,總還有值得不值得一說。”

何謂值得,何謂不值得?林崖幾乎就差挑明了說當今聖人根本不值得林如海為他冒偌大風險,當個不朋不黨的純臣了。

至少自林崖來到異世,只見民間諸業雕敝、日漸蕭條,官場坑瀣一氣、上行下效,內災荒不斷、外戰亂頻頻,這位真命天子除了偏寵後宮,放任皇子爭鬥,鬧得一片烏煙瘴氣之外,還真不曾做過什麽事,值得林如海得罪各方,殫精竭慮忠於皇命。

林如海當然明白林崖的意思,他也沒有出聲訓斥,只是看向林崖的眼中多了幾分玩味。能官至二品,周旋於甄家勢力遍布的江南官場、執掌鹽課,林如海當然不是讀死了書的酸儒,真當一心為君就能青史留名了。

只是有些話,卻不是為人臣者能宣之於口的了。

“大言不慚,豎子何德何能,也敢入這樣的局?”林如海聲音極輕,仿佛微風拂過耳邊:“莫不是自以為如今也可仗勢而為?”

仗勢而為,便是暗諷林崖連投誠,也要靠著揚州林家長子的身份才有人理會,林崖自己,不過是蚍蜉罷了。

饒是林崖臉皮極厚,心底也閃過一絲尷尬,只是立即便揭了過去:“兒子不才,也曉得老爺對現在得人意的那幾位不甚滿意,不然不至於遲遲不肯接話。既如此,撇開臺面上的,不算幾個太小,也不剩什麽人了。到底兒子與那位,也算故舊。”

說起往事,林崖也有些感慨。那時候,他如何想得到自己還能結識一位皇子?庶民也罷、皇子也好,當初皆是最落魄之時,可說是患難之交了。

不過倘若甄貴妃不曾順手把榮國府大姑娘賈元春指給這位老友,林崖八成這輩子也不會再與他聯絡。

林如海輕笑一聲,顯然也是對林崖那句故舊不以為然,林崖這小子的秉性,他是看透得了,豈是會為了個甚故舊堵上身家性命的?不過他到底是拿正眼瞧了瞧如今名分上的長子:“這等事,向來是火中取粟,你莫要說你只想到了好處。”

“自然不會。”林崖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也是這件事:“若是萬一,還請父親逐我出族。不忠不孝之人豈可承嗣宗祧,萬幸崇兒自幼忠厚明理。”

說著,林崖幹脆抽出了膝下坐墊,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老爺太太的大恩,兒子無以為報,如上天垂憐,兒子自當光耀門楣、仁愛孝悌,如天有不測風雲,兒子也不敢忘卻今日的恩情。若沒有老爺太太,兒子與崇哥兒留在族裏,這一生還不知有多少磋磨。”

自來奪嫡都是兇險非常,林崖願意與家人共富貴,卻不願他們與自己同患難。林如海能給他們兄弟平安富貴,他已經感激非常。

林崖是真心還是假意,林如海還是能分辨得出的。註視著面前挺拔俊秀的少年,不免又是一嘆:“其實比起你這毛躁性子,還是崇兒仁和寬厚更得我心。”

這還是林如海頭一回當面臧否他們兄弟,還是讚一個、貶一個。林崖不由一笑,曉得這方是林如海的真心話。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好嗣子人選,也無怪林如海總是不放心。

就算是死過一回、痛改前非,骨子裏的油滑、世故、狠辣又豈是說改就改的?比起他這等面善心黑膽大妄為的,確實是弟弟林崇的性子更能安林如海的心,也更為合乎世人對於君子的評說。

自己不過是頂著這張謫仙似的皮蒙蔽世人罷了。

若是沒有林崇,林如海多半寧可絕嗣,也不會過繼自己,以免前門趕虎,後門進狼,坑了家財事小,害了黛玉性命事大。

“罷了罷了,世間哪得十全十美?”林如海自己也是付諸一笑,玩笑般叱了一聲:“還不滾起來,作張作勢,要給哪個看。”

見林崖乖乖起身,林如海搖了搖頭:“路還不曾走的穩當,便想著跑。我知道你心思活泛,不然當初也不敢跟人跑商,得窺陰私。只不過你既與我有一世父子緣分,還是磨磨性子的好,橫豎你既要守你們太太的孝,又要準備秋闈,就在家裏安生讀書養性。若是跪祠堂能跪出個好人來,世上也沒那許多敗家浪蕩子兒了。”

這便是從輕發落了,林崖正要再說點什麽表明心跡,林如海卻直接岔開了話。

“你可曉得,你二表哥這趟來,還是為的你呢。”林如海說著,終於第一次在林崖面前露出了一絲對妻族榮國府的不以為然。

為的自己?

林崖一怔,心中立時就轉過數個念頭。以賈家為人,必定是看自己這個記到賈敏名下的嗣子千萬般不順眼,恨不能自己明兒吃飯就噎死了才好,他們家提起自己,那必然沒有好事。

只是這話以他的身份好說不好聽,他便一聲不吭,只等林如海主動出言解惑。

林如海也沈得住氣,撩了林崖一句就又轉了話頭:“此外,還是老話重提,想要接玉兒進京。從前我本有意應下,只是這些日子看你們小孩兒家家頗為友愛,想來也是不忍分離,我一把年紀,也不曉得還能再看護你們幾年,便回絕了。”

林崖聽得心裏一樂,暗讚不愧是為官作宰之人,推脫之語信手拈來,只附和了一句“老爺說得極是”,還是閉口不言。

弄得林如海也不得不對林崖刮目相看:以林崖的年紀,能有這份臉皮,也算不易了。剛說到擁立皇子,怎就不見他有這份乖巧,只會說“老爺說得極是”?

惹出一堆麻煩,又要他這個“說的極是”的老爺給他善後。

林如海越想越好笑,也懶得再拿捏林崖,直接揭了蓋鐘:“你們外祖母掛念你的婚事,想把他們家二姑娘許配給你。說起來,賈二姑娘還是榮府大老爺的長女,身份不算太低。”

說著,林如海就笑吟吟看向林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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